文/图 芒果君爷爷
制作 芒果君奶奶
卤,以木本或草本植物汁液浸润食物的烹饪技法。
大千世界,无奇不有。乔木的树皮,灌木的叶片,草本植物的块茎、种子,也能滋生令人难以割舍的味道。将之入水萃取混合汁液,于沸腾的卤液中置入动物肉食,获得的就是卤菜。至于添加红曲米或者炒糖色,来制造什么红卤,满足的仅是视觉而非舌尖。
卤制所用植物,多来自西南的山川河谷。那些释放奇特香味、形态各异的枝枝叶叶,那些生长在山峦沟壑,或常绿或落叶的草木,却没有一株植根在江汉平原的田野上。即使卤水中常用的生姜,也来自千里之外的山东半岛。看来,香味植物与东经114度北纬29度的温润天地无缘。鄂中,这片肥沃的土壤,只能是稻米鱼虾的故乡。
那些气味各异的卤料,它们怪诞的形态使我们陌生,但它的奇幻香味却让我们着迷。荆州人眼中多见水稻棉花,很难准确辨识它们的名字,只有用极简的五香来描述。五香,在荆州人的嗅觉里,就是一个混合香型的概念。
何为五香?八角、小茴、丁香、肉桂、干姜,如诗一般雅致的名字,代表着五种散发香味的植物。可是众人对于香型的好恶不尽相同,譬如吃面拒绝葱花者,吃锅盔憎恶蒜味者,甚至习学红案却讨厌生姜花椒者。同食一锅饭的家人,对香料的好恶亦非雷同。我对印尼群岛的胡椒不知多喜爱,而太太对之视如敝履,人的嗅觉不因亲情而改变。所以,人们从数种香料中选择五香有着不可调和的主观性。不用说北方与南方对五香的认知差异尤甚,就是同城方隅,亦会莫衷一是。极具权威的GB29938国家标准,也未能整合五香究竟是草本还是木本?是茎块还是种籽?无可奈何地用“食品用香料”一言蔽之。中国土地上生长着可以释放辛香的卤料多达五十余种,可以无限地去变化五种香味,所以,五香永远不会江山一统。
美味的创新一刻亦没有停滞,“现捞”就是烹饪技法的新创举。近年来,现捞的店招在沙市高悬门首,向过往的路人展露新奇。窄小的店堂里,纱布包裹的卤料在钢桶容器的沸液中载浮载沉,店主从几十味香料中将之甄选、固定、配比,形成个人专有的卤菜的秘笈,千百次的炉灶炙烤,方才悟出基本要领,配方得来不易,当然秘不示人,唯有深藏心底,才能衣食无忧。
坊间传闻某黑鸭老板,身家亿万,员工众多。但凡配方时,也得脱下洋装,解下紧扣脖颈的领带,带着嫡亲的侄儿一头扎进料房。机器轰鸣,枝叶根茎在粉碎机的斩碎下尘埃弥漫,卤鸭的巨擘瞬间转换为配料小工,为的是保护那甜中微辣的卤鸭秘笈。坐拥亿万资产,配料尚需亲力亲为,可见吃饭的本钱,必须严守秘密。
应市的黑鸭并非现捞。食品工业的卤制、灭菌、真空、最后还得裹上精美的衣裳,程序纷繁环节颇多,非专门车间不可为。现捞?显得一蹴而就,是不是太随心所欲?
沙市的卤货档口也非现捞。货卖堆山是促进销售的法则,“黄金亮色”的卤菜,就在后厨里卤煮烹制,它们悄然完成生熟蜕变,工艺从不示人。这是标准的夫妻店,加工作坊近在咫尺,憨厚的丈夫在狭小的空间挥汗如雨,档口的售卖由伶牙俐齿的老婆去应对。顾客就是方圆半里的邻里,衣食父母哦,糊弄不得,这个道理谁个不懂?口味,决定你的回头客。
早年,沙市可不叫卤菜馆,更没有什么听起来过于直白低下无文化的现捞,名震江津的“沙市烧腊馆”,无须饕客指引,妇孺皆知,烧腊,才是沙市人心目中的卤菜正宗。
如日中天的现捞究竟是什么?它起源于何地?它与红卤白卤的差异何在?诸君容我慢慢道来。
汉口解放大道北侧有条老旧街巷,世称精武路。街头窄小食肆栉比。成都人以“苍蝇馆子”称之。苍蝇馆子多隐在市井巷陌,店铺老旧简陋。可苍蝇馆子并非贬义,平庸无奇,炒不出几样辣手好菜,谁承认你是苍蝇馆子?有人说“苍蝇”指的不是馆子,而是有着敏锐嗅觉的食客。在四川,冠上苍蝇馆子的名号实属不易,得此殊荣,是要上美食地图的,它是食客口碑相传、认可、打卡的网红店。
三十年前,精武街首的小馆,当然是鄂菜主理,其实就是生的做熟之廉价快餐,其间,也不乏排骨烘藕、红烧喜头、三鲜豆皮的鄂人所爱。出精武路西行不几步,即是新华路客运站,山南海北的他乡人摩肩擦踵,如织的人流络绎不绝,得天独厚的客源,使得精武路一带食肆忙得不亦乐乎,一天到晚不知翻台多少回。
樱桃谷鸭的集约化养殖,冲击了传统农耕的生态放养。三十天的江汉土鸭还在蹒跚学步,而樱桃谷鸭已锐长五斤。快速出栏的樱桃谷鸭,如同工业流水线的产品取之不竭,出生四十六日的樱桃谷鸭,驱至现代化的屠宰车间,从头至脚交由机器打理。鸭子似乎浑身是宝,羽毛制做御寒的衣被,鸭血凝块摆上超市冷柜,至于翅膀脚掌鸭肠食管之类的,分门别类冷冻雪藏,冷链呼啸直达东南西北。
樱桃谷鸭的风味远逊于土鸭,速长速肥原本就是樱桃谷鸭的特征,怎能苛求肉质的口感味道?孟子曰“鱼,我所欲也,熊掌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鱼而取熊掌者也”。味道与速生怎能两全?只能退而求其次,樱桃谷鸭毕竟量产价廉。
吃惯了自然生态的散养鸭,那些口味刁钻的食客总对英国种的樱桃谷鸭侧目而视,其实樱桃谷鸭的母本源于北京,漂洋过海改组了基因。极速生长的洋鸭真的难吃,有人以卤入馔,通体浸染浓香的翅膀脚掌,虽不能达及至尊绝味,倒也食得。除了卤,而且是毫不吝啬倾泻辣椒去卤,实在难以想象樱桃谷鸭还有什么其它好食法?卤鸭颈,传言是精武路餐饮业老板因“好吃”开创的卤水美食,从而成就当今武汉引以自豪的“精武鸭脖”。
精武路的老板窥得其中商机,门前支上炉灶,桶锅卤水沸腾,三十余种香料汇同辣椒熬成卤汁,鸭脖鸭翅鸭脚,鸭头鸭舌鸭肫倾于锅中,卤香弥漫空中,阵阵卤香诱人,仅仅三十分钟,透味鸭件从卤桶中捞出。原来,人们迷惑不解的现捞,即现卤、现捞、现卖,可它依然是卤菜。
炎炎夏日,酷热难捱茶饭不思,唯有色泽红润的卤菜伴着醇厚的浓香方可唤起僵死的食欲。卤味实验室提出“万物皆可卤”,底气铿锵,掷地有声。卤锅的肥膄,何止牲畜家禽,豆腐香干海带莲藕不胜枚举,卤汁改变万物皆有可能。
卤菜的风味源自那些奇形异香的植物枝叶果实和地下茎,它们的组合千变万化,实践中并无特定标准,一切随心所欲。其实我们也无须苦心孤诣去琢磨香料的配比,那是卤货制造商的秘笈。当今,卤料工厂售卖的齑粉足以满足家庭所需,真是一袋川味红卤,颠覆人生百味。简约易行,给毫无厨技的我们留下“今日想吃什么”的宽绰空间。
鸭子,是屠宰肢解最细化的禽类。
鸭掌无肉,但筋络满布。三支脚趾与蹼相联,细小的脚掌支撑着肥大躯体跩跩维艰,凫水河塘,掌蹼扇开,灵巧的划水桨蹼顷刻显现。同样是家禽的鸡爪,指趾各有分工,扒泥的爪子辅助觅食。坚硬的鸡脚并无蒲扇般的足蹼,它们终身旱地,无须掌蹼,食客更爱鸭脚。
鸭掌的水陆功能是两栖动物为适应生存的自然进化,负重、拨水、跩行砺练出鸭掌的柔韧,也正是掌蹼的特殊构造,才造就了鸭掌咀嚼获得的美妙口感。
鸭舌,多以红卤入肴,倘先卤后炸再烹,施以辣椒成菜,则谓“香辣鸭舌”。卤制的鸭舌,并非伴送米饭的下饭菜,它是饮者下酒的至爱。舌板深处还有秘密,豆粒大小的油脂隐藏其间,那是鸭舌美味中的至味。
精武鸭脖,几成现捞的代名词。倘若没有精武鸭脖的油浸辣卤,s状的鸭脖该何去何从?又能用什么方法送上餐桌?现捞中的巨辣浓香,终于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烹饪方法,卤之,啃之,鸭脖不再沉沦,自古以来的默默无闻的甩货,终于有了新出路。
鸭翅,尽管少肉无脂,它的扑腾展翅锤炼了皮质的紧致,与厚实无骨的鸭脯比较,风味何止云泥。
早年进川,溯江而上驶出峡谷,万州已至。轮船彻夜停泊万县,旅客倾舱而去,只须记住何时归来。与同事踩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上,万州夜市人声鼎沸,摊贩高声叫卖与旅客的还价芜杂一团。我等在熙熙攘攘的人丛中寻觅心、肝、爪、翅组合的鸭四件,回到轮船亦不入舱,众兄弟在甲板上席地而坐,任凭清凉江风吹拂,听江涛拍打船舷。彼时尚无新冠之虞,对着瓶口轮番饮着江津白干。扭着颈项撕扯着鸭翅,酒至微醺和衣而卧,酣畅入寐南柯一梦,醒来又是陌生地方。
万州卤鸭回味无穷,买来鸭掌翅膀效仿,屡屡卤之,总不得万州之味,疑是樱桃谷鸭与万州土鸭品质相差尤甚。
鸭肠及鸭食管,川渝火锅中汆烫的“老三宝”,若扔进红卤汁液之中,半小时即可现捞。
红卤牛肉,经典的传统卤菜。
卤制牛肉,以牛腿的腱子为上品。腱子是腿骨筋膜连结之处的坚实肌肉,横断面可见筋络环绕盘旋,宛如菊花,又称菊花腱。菊花腱乃牛的行走负载肢体,强硕坚韧,哪有秋菊的文弱。卤制时用刀轻剥膜层,分离出数枚蒜瓣样腱子来。牛腱亦可现捞,只是顾客没有这份耐心。泹水、卤煮、浸泡,二个小时工序,始得色泽棕红、味透肌肤的菊花牛腱。
牛肉深受南北喜爱,制法名称各有不同。北方多以酱牛肉称之。千万不要以为是用荆沙豆瓣酱鼓捣牛肉,北人之酱即南方之卤。
五香浓郁的牛腱,干爽无脂。悖其纹络切成极薄肉片,迎亮拈起,可从菊花腱隙遥视窗外屋舍,如此美味,太太竟不屑一顾,她自幼不食牛羊的饮馔习俗恐得伴其一身。小芒果端着密胺小碗,以手当箸,大啖腱子肉片,稚嫩的声音叫着好吃,真是乐在其中。
猪肚肥肠,猪的污秽消化器官,不能多想。虽如此,被人视为下水的脏器,一旦没入滚烫的红卤之后,几番沸腾,香气扑鼻而来。肠、肚、尾卤制过后风味别具,所谓欲罢不能,当是如此。应当明了的是,猪肚肥肠的烹饪关隘在于清洗而非卤技。但不要提及清洗就望而却步,实际也不难。盐揉水冲反复三次,异味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卤菜无须高深厨艺,购得几包卤料即可开卤。若嫌卤料力道不足,可添加桂皮、花椒和姜块,亦可在味铺抓上五元香料,至于是香叶、草果,还是丁香、豆蔻之类的任由它去,将之荟萃烧出一锅卤水,如法炮制,定能创造出令你惊讶的红卤猪肚和美味肥肠来。
大凡入锅卤制食材,泹水是不可或缺的环节。泹水是西南官话方言,即北方的焯水。食材在泹水时的热力之下,物理形态发生变化,血沫也会溢出,泹后仍需清水漂洗。家庭小卤,食材入锅后待卤水再次沸腾即转小火,无须侍候在旁,当然也不可任其泛泛去煮,过于软烂将失去卤菜风味。
现捞,与传统卤制比较并没有特别含义,若有,就是卤汁新鲜。洁净与新鲜本来就是值得推崇的烹饪食法,但有人故弄玄虚,打着什么百年老卤的旗号云云,以此制造噱头哗众取宠。姑且不说百年老卤能否存世?倘有,陈腐汁液想来都令人发指,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食之?
卤水补充料液后可堪用,但不可无限循环恣意追求什么陈年老卤。肉食卤毕,可适量再卤一点香干或花生,果断弃掉残卤扔不足惜。现捞,才是厨房红卤飘香的不二选择。
江汉平原不产香料,但并不妨碍我们对枝叶香料的至爱。棋布于街头巷尾的干捞店、卤菜档、烧腊馆和千千万万芸芸众生对卤的热衷,昭示着卤,亦是楚味的不可或缺的单元。
荆楚的工匠,遵循楚馔元素,将毗邻的川味湘味融合贯通且改良变造,我们虽不能将改良之味冠以外延浩大的楚味,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,在长江北岸沙市,凡香料浸渍沸煮食物,它们演绎的万物皆卤,就是沙市卤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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