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札记〕李建学
读苏青的《结婚十年》,有些恍惚。
恍惚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,恍惚在旧时江南富庶人家的奢华里,也恍惚在张爱玲笔下的世景人情中,亦恍惚在当代作家马金莲付秀莹等描写女性细腻情感的小说里。
(我网购的旧书。)
可以说,《结婚十年》是一部“个人主义”的小说。作者在“后记”中声明:“本文不是自传,只是自传体的小说。”故事紧扣个人成长,围绕婚姻生活,特别是青年女性的亲身体验,描写了一种人生真实。即使在日军入侵的战乱年代,小说也没有写阶级和斗争,更没有觉醒和反抗,缺少国家和民族意识,却不乏人间烟火和真情实感。
苏青(1914—1982)原名冯和仪,字允庄,生于浙江宁波,日据上海时期与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;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结婚十年》和散文集《饮食男女》等。
1943年,《结婚十年》在《风雨谈》杂志上连载,受到当时上海市民热捧。随后苏青把它结集出版,前后共印36版,开创了出版业奇迹。
(孙青流传最广的肖像。)
苏青在《结婚十年》“后记”中有一段大实话,到现在都能击中婚姻的要害,全文抄录如下:
“其他还有使得夫妻容易离婚的原因便是分床,从前的人睡的是大凉床,从结婚之日起一直同睡到老死,因此上半夜吵嘴下半夜便要好了;如今夫妻则崇尚洋派,动不动分床甚至于分室睡,吵过嘴以后谁也不肯去迁就谁,尤是女的要搭架子,于是男人便想:要同女的在一起机会多得很,谁又高兴稀罕你黄脸婆来?女的也觉得自己丈夫太不看重她了,好在年轻美貌到外面去不怕没有人赏识,渐渐的大家都怀恨记了心。”
大约十年前,我也在短文中写道:“夫妻最主要的功课,就是在一个锅里吃饭,在一张床上睡觉。现在条件好的人家,夫妻各吃各的饭,各睡各的觉,日子就淡了”那时候,我没有想到各玩各的手机。
时至今日,夫妻甚至情人即使凑在一起,谁没有“各玩各的手机”?
婚姻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存在?夫妻该如何处?真有些“世世代代打下去”的无奈。
(孙青和张爱玲。)
苏青在“后记”最后一段感慨道:“我带着十二万分惋惜与同情之感来写完这篇《结婚十年》,希望普天下夫妇都能够互相迁就些,能过的还是马马虎虎过下去吧,看在孩子份上了,别再像本文中男女这般不幸。”
苏青生于鄞县书香门第,1933年考入民国第一学府国立中央大学,一年后因结婚退学。1935年苏青移居上海,为抒发产女后的苦闷写了散文《产女》,投稿给林语堂主编的《论语》杂志,很快以《生男与育女》发表,遂开始写作。
1942年冬,婚姻生活出现裂痕的苏青,在《古今》杂志发表散文《论离婚》,被时任伪市长的陈公博赏识。1943年《结婚十年》出版,比张爱玲的《传奇》和《流言》还要畅销。1944年春,散文集《浣锦集》出版,再次印至十几版,张爱玲为她写序《我看苏青》。1945年初,散文集《饮食男女》出版,代序为《苏青张爱玲对谈记》,苏青遂与张爱玲齐名,被视为当时上海滩最负盛名的女作家。
1947年,苏青的小说《续结婚十年》出版;书中因为对陈公博等的描写,为苏青后半生的命运埋下祸根。
仔细读过有关内容,小说中的主人公“我”跟金总理(据说指陈公博)仅吃过一次晚餐。苏青在小说中写道:“金总理身穿深灰色西装,大踏步跨进门来。他的头发浓密而乌亮,鼻子高高的,眼光锐利逼人。他瞧见我带怯躲在角落里,便含笑招呼道:请过来这边坐吧,累你久等了。”
仅此描写,就能确定苏青为汉奸?更有甚者,说鼻子多暗示男人的命根子,这里表现了陈公博与苏青的私生活。等等,简直是欲加之罪。读到胜利后“我”的遭遇,苏青借助小说感叹:“文人总是莫搅政治的好呀。”堪为肺腑之言。可是,政治却要搅合文人呀。况且文人一方面要生存,另一方面也抵挡不住高官厚禄的诱惑。无权无势的文人不仅在社会上是弱者甚至背锅侠,在圈内也很难出头啊。
网上购买的《结婚十年》虽上当受骗,却齐全。全书由《结婚十年》和《续结婚十年》组成,都不长,加起来也就20万字,内容倒完整。
(苏青早年出版的作品图片。)
《续结婚十年》,主要写主人公离婚后的生活。苏青写到“我”于困顿中得到伪政府官员接济的情景,写到与几位敌伪官员交往的故事,也写到战争特别是日军对国土和百姓生活的戕害,甚至写到“鬼子”之类的抗日名词,而小说的主流还是在写离婚女人的不容易。
婚姻家庭之外,小说从女性的角度,写了对爱的理解,甚至写到人的欲望和性。虽然写得委婉、干净,在那个年代,甚至再往后推三十年,女作家在小说中描写性或谈论性感受,前卫之外必然危险。这一点,也给作家本人留下隐患。
苏青写到“我”因为舍不下孩子而不得不养了前夫一年多,胜利后前夫却把她当附逆之人看待。岂不知男人花女人的钱,心里却恨挣钱的女人。因为他心里有阴影,甚至认为钱的来路不正。
在第十四节《孤星泪》的第一段,苏青写道:“翩翩的燕子,去了又回来的,因为这里有它们的巢,几根草,一些泥,辛苦筑成的巢呀,人们也是离不开家的,这静静的公寓房间,我又回来了。”文笔优美,对家的留恋发自肺腑。
一路读过来,其间因为疫情和突击工作的忙碌搁置,前后读了半个月,小说之外更惦记作家本人。
(青年时代的苏青。)
读苏青,感叹女作家对婚姻理解与体验的真实,对生活多了一层思考,对写作也多了一份敬重。读苏青,看到一个富家女子的任性,看到一位少奶奶的自负,也看到知识女性的幻想与自信,还看到离婚女人的艰难。读苏青,读出世道人心,读出写作者的辛酸,也读出文学在我们这个社会的祸福。
读苏青,被她写作的坦诚打动。语言清丽,情感真诚,人物毫不忸怩作态,观点无所顾忌。据此,可见苏青个性。
苏青是个苦命的女人,更是一位苦命的作家。二十岁不到结婚,三十岁离异,几个孩子与家庭一起分崩离析,生活也朝不保夕。无路可走只能以写作谋生的苏青,抗战胜利后备受舆论攻击,被骂作“汉奸文人”和“文妓”。进入新社会,苏青积极表现,却经常找不到工作。1951年,在夏衍的干预下,苏青经过培训进入新的演出单位做编剧,所写剧目有失败也有成功。1955年的胡风事件,苏青因为与贾植芳通过信而被打成胡风分子,进了提篮桥监狱。1957年苏青被“宽大释放”,回来只能去剧场看大门。1966年“文革”中苏青遭抄家批斗,曾被剧团辞退;有幸被黄浦区文化馆收留,1975年退休时月工资43.19元。
苏青晚年极为凄凉,她与离婚的小女儿和外孙三代人住在一间10平米的房子里。在给老友王伊蔚老大姐(抗战前《女声》杂志主编)的最后一封信中,她说:“成天卧床,什么也吃不下,改请中医,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,不能报销,我病很苦,只求早死,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。”
1982年12月7日,苏青去世。病危时她很想再看一看《结婚十年》,却没有这本书。
1984年,上海市公安局宣布《关于冯和仪案的复查决定》。结论:“经复查,冯和仪的历史属一般政治历史问题,解放后且已向政府作过交代。据此,1955年12月1日以反革命案将冯逮捕是错误的,现予以纠正,并恢复名誉。”
(民国风范的苏青小说封面。)
上世纪八十年代末,随着张爱玲的被“发现”,苏青及其作品也“重见天日”。近些年,多次通过阅读看到有关苏青的文学意义,特别是跟张爱玲齐名的说法,决心读她的小说和散文。只可惜一时没找到新书,网购的《结婚十年》和《饮食男女》都是旧物。
书是旧的,故事也是旧的,其间的文学和人的命运多舛,可以温故知新。
王安忆说:“张爱玲是为文学史准备的。苏青不是,苏青是为世俗女人准备的。”其实也是为世俗男人准备的,仔细读,也许能明白。
张爱玲说:“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,那么,把我同冰心、白薇她们来比较,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,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,我是甘心情愿的。”同行是冤家,何况女同行?张爱玲对苏青的认可,某种意义上体现了苏青的文学价值。
苏青曾问张爱玲:“怎么你小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我的?我一直留心着,总找不到。”性格率真的苏青,总是以纯粹的方式待人。她希望自己成为张爱玲笔下的人物,赞扬的是其作品中人物形象的生动真实。
读苏青,小说之外,读出世道的凄凉和婚姻的无奈,特别是人心的险恶和命运的叵测。
对于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而言,不怕人家讨论写作之得失,就怕从未见过人也从不读作品的人,理直气壮的给你扣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帽子。
活着,谁都不容易。别以为凭写作名世就很了不起,苏青是一面深刻的镜子。
2022年12月4日于西安•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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